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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5.登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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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次日赵璟煊醒得早,睁眼见到虚影之时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。

    只是想来已得了文昶的指示,冬梅今日一早便守在近旁,赵璟煊一醒她便发觉了,出声询问得到回应之后,便利索地使人进来服侍他洗漱穿衣。一切整顿完毕坐在庭外准备用早膳时,赵璟煊才堪堪醒神。

    他略一偏头看向冬梅,声音中还带着方醒的模糊不清。

    “我不记得今日有何要事?”

    赵璟煊身边众人昨晚皆是得了他双目正缓慢复明的消息,也俱是欢喜不已,只是那时不曾多想,现下被赵璟煊盯住,即便心中明了他尚不能看清诸多细节,仍是不由气息一窒。

    冬梅道:“昨日文先生特意嘱咐过了,要使王爷每日定时用药,不可拖延的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点点头,稍抬了抬手臂,三指弯曲在袖口之上略蹭了蹭。

    “这是外出常服。”

    冬梅下意识往门外看了一眼,突然意识到如今王爷也不是能轻易被瞒过去的了。赵璟煊看不清她这个动作,淡淡道:“既是要外出,直接与我说了便是,我还能不应不成?”

    冬梅心下焦急,暗道人怎么还没来,就听赵璟煊又道:“你在等谁?庆来和春桃几个去哪里了?”

    不止庆来,春桃三人也只是方才出现了些时候,如今皆是不见人影,四下只有冬梅并一些往日不曾近身侍候过的丫头们在一旁侍奉。

    冬梅顶不住赵璟煊望过来的视线,就只好道:“春桃三个往膳房去了,今早特地吩咐做那’艾米果’,只是久未见好,她三人就一同前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艾米果”这东西是赣州府内一独特吃食,由艾草叶同米粉制成,大致与水饺同型,其中有腊肉冬笋做馅,吃起来清香爽口,鲜而不腻。因艾草生长在清明前后,是以这“艾米果”便是清明左右最为应季,赵璟煊一行抵达赣州府时已过了清明,只是时日未过,便也得一尝,这一试之下,就让赵璟煊喜欢上了,虽不曾多吃,但用膳时每逢桌上有这东西,他便总要使庆来为他取上一个。

    左右也是清楚,但这东西非得用上清晨方采上来的艾草,方可保证新鲜清爽。南地之春多雨,却也不是每日都有雨,未曾落雨的日子,河边艾草便不甚密集,要采来制成这吃食,却是不够的。

    昨夜方下了一场雨,今晨起来便有些湿气,想来水畔艾草该是长得不错。赵璟煊听了,也不再追问,冬梅这丫头如今也机灵了不少,知道避重就轻,不说的便如何也不说。只是如今这里能够指使他们的,除了坐在这里的赵璟煊,也只做一人想,无须思索便可得知,却也不知她们有甚么要瞒的。

    好在沈珵来得及时,冬梅方才说完见赵璟煊只点了点头,就想着要再说些什么,正为难间,沈珵便进了院门,身后只有三人,正是前往膳房的春桃几人。

    沈珵上前向赵璟煊见了礼,冬梅同沈珵见了礼,如此这般,沈珵落座,春桃才道:“方才从膳房回来,路上遇见沈将军,听闻将军正要往此处来,奴婢三人便随同将军一道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正接过冬梅递来的汤碗,闻言一顿,点点头,搁了勺子又转向右下手沈珵处道:“今日有何事?”

    沈珵使温热帕子擦过了手,闻言一笑,便道:“夜中有雨,今日该是个晴天。听闻这赣州府内有’二台’历数百年风雨,颇负盛名。恰逢今日天气正好,便不如一游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阖上眼睛,按了按道:“同行何人?”

    沈珵目露赞赏,却道:“王爷到时见过便知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“嗯”了一声算作回应,随即不再多言。他对沈珵不请自来同他共进早膳的行为没有过多在意,前些时候便是如此,几日不曾见过,昨日一谈过后,倒是又回复原状。

    两人静默地用完,赵璟煊今日多用了一些那“艾米果”,其他便不曾动过,沈珵看在眼里,仍是温和笑着,却也不曾出声。他不急,赵璟煊自然不急,众人收拾器具等物,他便让沈珵扶他去院中。

    沈珵自无不允。只是差使他做这等服侍人的事,赵璟煊恐怕还是第一个,即便是皇帝,也因他身份缘故,待他颇为看重,便不会使他做这等事。只是赵璟煊没有半点忌惮的样子,他如今同沈珵交谈便是直白而随意,半点不客气,也没有将他当做什么人一般,该怎么说便怎么说了。

    这等情状,几个丫头看在眼里,心中俱是一凛,她们不曾见到沈珵有何不满表示,但春桃三人却不敢真以为沈珵没有半点不满了,她们对视一眼,心中皆是哀叹一声疏忽,就要收拾了赶到两人处。

    赵璟煊敢吩咐沈珵扶着他,除非沈珵自己接过,她们却是不敢主动将这事给落下的。

    但冬梅往那头看了一眼,拦下了三人,看着夏荷秋菊不解的眼神,又对上春桃看向她若有所思的视线,原本内向沉静的丫头抿了抿嘴,轻声道:“王爷似是有话要同将军商量。”

    庭院里有一方小池,池水从院墙之下流进来,注入池中,便成了暗色。上头有着稀疏蒲扇一般大的绿叶,也是时候还未到,便无从赏一池绿叶衬红花。赵璟煊在池边站定,他看不清晰,便也只知有一桥横跨池上,但并未想过要上去走走。

    沈珵放开他的手,退后了半步站定,一时之间又沉默了下来。赵璟煊没有话要同沈珵说,他倒真的只是想要走走,方才走过来,沈珵在一旁略说了些事情,便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又或是几则杂说逸闻,赵璟煊半是心不在焉地听着,沈珵倒是不甚在意,语调沉稳缓慢,便如同流水一般细细道来,也并不使人厌烦。

    赵璟煊听着听着就有些出神,大抵是天气的缘故,即便这泛着潮气仿佛一握就能抓出水的地方与北地截然不同,他也还是能找到记忆中的熟悉之感。

    沈珵站在他身后,注视着他侧脸的视线如往常一般平和,他注视着池中一片边沿残破不堪的绿叶,突然感到眼前的景色仿佛清晰了些,耳边的声音也随之清明不少。

    “先前听闻王爷提及,王爷大约是读过《诗三百》的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道:“幼时翻过。”

    沈珵唇角一掀,带出丝丝缕缕的笑意。赵璟煊就听见往年烂熟于心的词句在耳边变换了一个声音,音沉如水静似霜,百里肃穆千年风雅便这般平淡流过,仿佛没有留下半点痕迹。

    他不知在过往的深思中徘徊几时,只记得清醒过来的时候,心中有一句盘转不去。

    “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。”

    赣州行会位于城西,正同那“二台”之一“郁孤台”相近,一行人步行少时,便望见一小丘,其上翠树成荫,拾级百余阶,就有一秀丽楼阁分翠浪而来。

    城中有如此清静之处,又占地势之高,便将城内外景色尽数揽收眼底。赵璟煊登楼凭栏,纵使眼前如同蒙雾笼纱,身心却仍是有感于这般四野开阔,昼景清和,高处有熏风。

    城墙依山脚而建,延至远处,便可见又一楼阁立于城墙隐匿之处,遥遥相望。众人在郁孤台稍作停留,便下得山来登上城墙,依旧步行往那另一处楼台而去。

    天下安定之时,城墙之上便可行人,此地可供双驾共行,墙垛之外便是滔滔江水。江风流过涤净尘心,一时之间诸多积郁尘怨俱是淡然不少,人世万物生于天地归于黄土,百年之人千年楼阁,仍是抵不过江山亘古依存,世代变换,还有我望青山凝滞,青山望我奔流。

    行走之间,赵璟煊心境开阔不少。他远望墙外,其下如练清白,深处便是层层黛色。沈珵落后他半步,路途之中便也止了话语,赵璟煊顿了脚步,他也随之停步,一如往常含笑而视,却不曾多言。

    在前头带路的是蒋旺粱同行会里一刘姓管事,那管事倒是殷勤得很,肚子里也像是有些东西,一路走来口中不停,景致几许典故如何,一一道来。纵是赵璟煊有些出神,也堪堪听了些进去,只是能记得多少还未可知。

    贺去同那季哲明跟随沈赵二人身后,一路之上也是有所交谈。说来也巧,两人同为江西乡试举人,一个解元一个亚元,虽时隔八年,但同为读书人,总还是有几分谈得来。

    只是贺去露面一事初始倒使赵璟煊有些反应不过来,贺去同他相见惯常是屏退旁人,又因己身缘故,他便先入为主认定此人是个隐于幕后出谋划策的角色,如今明白大方地随同众人出行,又只在赵璟煊身后几步之处,便使他有了些许错乱之感。

    但此事到底只是赵璟煊一人错觉,他也不再深想,思绪转眼又到了他处。不止季哲明这本应禁于行会某处之人让随他们一同出来,那自称季哲明好友的陈三连也是一道前来。他身旁有一人同行,赵璟煊看不清面貌,前头蒋旺粱说了个名字,又道只是麾下一兵士,赵璟煊便颔首,对这个名为尹枫的年轻军士略作留意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还有诸位停留行会中的过往商人,南北口音皆有,商人之间的事情,蒋旺粱不善应付,手下兵士也没几个善交际之辈,但好在还有个张奇桥,此人先前便是在客栈当中做些指引之事,家中经商,为人又不知从何而来这许多见识,倒是十分适合这等差事。

    商人之间本不同于士人百姓,若说一路众人皆是免不得有所交谈,其中最为热闹之处当属坠在后头的这一群人。赵璟煊略略能听一两句,思索张奇桥舌绽莲花,一句话里下了无数圈套,不多时就能将一件事情摸索清楚。

    赵璟煊就不由侧身看了沈珵一眼,他今日仍是一身浅淡衣衫,似是要融进这绵柔春风当中,见赵璟煊看过来,他笑意不变,轻声问了句:“少爷?”

    赵璟煊无甚表情地抬了抬唇角,声音不轻不重道:“你让张奇桥去做什么的?”

    沈珵但笑不言,赵璟煊也不甚在意,如同自言自语道:“庆来也不见人,却不知是一早便领了差事。”

    沈珵偏身往后头看了一眼,就道:“少爷,鲁忠来了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点点头,便停下脚步,手扶着墙垛,侧身看鲁忠快步走来。

    他们出门没有带着丫头,赵璟煊同沈珵两人身边也不需旁人,鲁忠同一众小厮跟随在一行人最后,有了吩咐才上前来。

    赵璟煊这一停,前后无论那刘姓管事还是季哲明陈三连等人都识趣没有凑上前去,沈珵视线扫过,便使他们闭了口耳。这头鲁忠走到近前向两人施了一礼,见赵璟煊视线落在他身上,才低声小心道:

    “王爷,事情由来,张奇桥已探听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季哲明本以为这回与往常并无差别,同样的路数他们已经使了无数回,屡试不爽。那张管事近来同刘管事交好,免不得是沆瀣一气,张管事让他往马厩去,而后就带着人前来捉了个现行,这般明显也不屑掩饰的栽赃,也只有他们能做得出来。

    接下来等着季哲明的,无非是主人家的发落,若是碰上个仁厚或是嫌麻烦的,便让他赔了银子再打发走就是,行会替他摆平这事,他便又欠下行会一笔银子,这数目越积越多,他脱身的日子就越来越远;若是碰上不好说话的,就免不了挨上一顿皮肉之苦,他进行会以来,也碰见过数次,拳打脚踢习惯下来,他有时也要忘却那些圣人之言,以仁德感化苍生,在这里是行不通的。

    但那姓文的医师一口道破马匹因毒而死时,季哲明如同看到了一丝转机。他们这几日虽不能近这主人家的身,但行会当中早有传闻,从各类用具到吃穿用度无不是十分讲究,底下人也是训练有素,寻常经过赣州府在行会落脚的商队商人,虽也有讲究排场之类,却是做不到如这般自然气派,不露造作痕迹。

    行会中人猜想这些人定是大有来头,免不得是哪个富贵家族子弟出门游玩,图个新鲜住在此处。富贵与富庶虽只相差一字,但这“贵”字一出,便令他们这些位列最末的商人不敢不郑重以待。商人虽富有,到底空有钱财没有地位,莫说当官的,就是有了功名的读书人他们也绝不敢轻慢,吃穿用度更是不敢违例。若不是身后有人顶着,凭他们是断不敢如此为难季哲明的。

    一个有金榜之才的年轻人,莫说他们从商之人,但凡脑袋清楚,便不会去得罪。莫欺少年穷,有朝一日当真鱼跃龙门,头一个遭殃的,还是当初浅滩之上挣扎着那一星半点水源的小虾米。

    只是有些话藏在心里,未必要说出口来。形势逼人,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

    季哲明这边自然也是对那传言有所听闻,自那文医师道破用毒之事,行会那头便再也无法插手到他的处置上面,部分人因众人心知肚明的原因十分不甘,依旧妄图搅浑这一滩水,但另一头却是干脆顺势放弃,任凭他人查探发落。

    季哲明自然领这一份好意,即便对方也是另有所图。自他进了这行会,受难之时总有人处处留一线,便使他到底不至过得多惨,这份恩情以他心性,若有一日侥幸脱困,便定然不会忘记。

    那些人也是看中这一点,才在迫人形势之下仍有意无意襄助一番,季哲明算是个心性通达之人,双方各取所需,他自然是明白。

    如今跟随那被称作赵少爷同沈公子两人身后,季哲明便也免不得心思神转。他本非迂腐之辈,在行会中过了这数月的日子,也多了几分机灵心思。他寻脱困转机,对方也似有意助他,身旁这人一路上近乎直言地涉及全般,言谈之间不乏儒士之风,他棋逢对手,又如知音,便诚而恳之,言为心声。

    更有那梁姓汉子先前状似不经意做了些提点,注重这二位姓氏,那赵姓公子更是目不能视,又有少年面容。思及去年在南昌府听闻之朝中变动,稍作联想,季哲明便几乎被自己猜想所震慑,一路上分出心思细细观察,心中猜想便愈多几分确信。

    确信之时,言谈之间便愈多几分小心。天下读书人,再如何桀骜,也终逃不过“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”之念。为官入仕,出人头地,大展宏图,光宗耀祖,儒生士子钻研孔孟之道圣人之言,到底没有几人真正使圣人之道通融己身,既存活于世,便免不得沾染尘埃,满腹经纶,终究还是落得汲汲营营。独善其身者多,兼济天下终还是少。

    季哲明遣词造句,起承转合便如同文章下笔,文采构思俱是精妙。他不是圣人,有抱负,自然有野心有私欲,两者既有彼必有此,便是无可避免。他本以为这紫衣人要问如何不顾此失彼,但只见此人勾唇一笑,若有所指道:

    “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?”

    这话乍一听,是大不敬,为人臣子,必以大义为重,大义之后才是小利;若天下士子臣属皆以己身小利为先,谋一家之利而忘乎天下大义,必为不忠不义不敬之辈,毁秩序乱朝纲,是国破之兆。但细思之下,又不无道理,家国天下,由家而始,有所谋求,方能为人所用。

    季哲明正思索间,身侧紫衣人又问:“你如何解’不患无位,患所以立’?”

    他略一愣怔,便已想明白。有立身之本,才有相应地位,思及方才那一问,如今他所为人看重的究竟是他之才学本事又或是他所谋求之物,却不能分得清楚了。但说到底,贵人眼下认定他有此“立身之本”,他便如同手持通关文书,只是如何使那一方印鉴落下,还看此处一答。

    季哲明略作沉吟,道:“敏于事、慎于言,就有道而正焉。”

    紫衣人颔首,道:“君子不器。”

    季哲明微笑不言,紫衣人便又道:“有美玉于斯,韫椟而藏诸?求善贾而沽诸?”

    季哲明便向前略一拱手,朗声笑道:“沽之哉!沽之哉!我待贾者也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听见鲁忠之言,不由偏头看了沈珵一眼。沈珵接过赵璟煊视线,似是笑了一笑,而后轻声道:“王爷不若一听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轻嗤一声,就道:“多此一举。”

    沈珵必定是早已将事情缘由起始来龙去脉都查了清楚,如今却大张旗鼓使张奇桥探明前来报知,便使赵璟煊没道理说沈珵有所误导了,也是取信于他。

    沈珵便微笑不言,那鲁忠见两人之间似是无话要说,便小心开口道:“那齐姓商队同吴姓商队俱是常往来南北的,这几月间也有数次在此停留,居于此行会当中,多少对那季哲明也有些听闻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颔首,示意他继续说。鲁忠领了命,就将自己听到的张奇桥所分析的,一股脑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原来这季哲明确是被困于此行会中脱不得身,众多商队来来往往,行会中数百杂役,大商队至多派上数十,多数是轮不到相熟的杂役的。但季哲明此人却在诸多商人那头混了个脸熟,无他,只因他每次为行会派去为某商队做些杂事,不出十天便要因种种缘由发落出去,或是这商人少了珍贵物事,追查下去便找到季哲明头上,或是那商会毁了车辆货物,有多人指认为季哲明所犯。

    种种细数,不一而足。那齐姓商人更是有所听闻,季哲明此人之所以进了这行会做了这最不起眼又劳苦的下等差事,实为不得已而为。季家嫡系长房长子,也即是季哲明之父离世之后,他那叔婶便换了一张脸面。季哲明自南昌府回赣州府之时,与一南下商队同行,商队货物在抵达赣州府最北端一县时遭大火焚毁,因商队中多人指认,此事季哲明便是如何也脱不了干系,但他那叔婶听闻此事,非但不曾相助,反倒将此事交给了赣州行会,使行会为季哲明向那商队赔了数百两银子,与之相对,季哲明便不得已进了这行会,以杂役之微薄薪资,艰难还债。

    听到这里赵璟煊便示意鲁忠不必说下去了,他打发鲁忠回去,而后偏头对不远处的蒋旺粱吩咐:“走罢。”

    蒋旺粱接收到沈珵扫过来一眼,也不敢有片刻犹豫,便立时躬了躬身回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主动将手抬起使沈珵扶着,借势靠近了些,两人沉默着走了几步,便听见前头那行会中刘姓管事状似惋惜地同蒋旺粱道:“听说那季生从前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,只可惜了,学问再好,品性不行,也还是成不了器。他所作所为,不说行会里的兄弟们,就是来来往往的各路商队都是听说过的。”

    刘姓管事说到这里还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接道:“这等品性,本是不该留在行会当中,只是会首大人心善,又看在他家中那叔婶为其求情的面子上,才使他不致没个去处。”

    刘管事说到此处,又气愤起来,但似是顾忌着什么,转头往赵璟煊沈珵此处偷偷望了一眼,而后压低声音,犹豫道:“只是没想到他非但不感念于心,反倒再三做出这等事来,此等冥顽不灵,便是会首大人也不能说什么了。会里的意思便是任由贵人们发落,只是到底不可负季家叔婶所托,看在他们的面子上,其后季生如何,也还是要放他一条生路的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听完便笑了,此人倒是个人才,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,若是不明情状,季哲明其后便免不得要被直接发落了。况且他说什么行会还是要放一条生路,主人家遭了这等事本就不愉,自然是发落到出气为止,此刻这刘姓管事一说季哲明其后还有会首看在他叔婶面子上保着,只要挨过了发落便再无损失,碰上个脾气暴躁的,只怕是要往死里整他,他愈不痛快,主人家才能痛快了。

    这也是刘管事或是他后头那些人的目的所在,只是赵璟煊先头便知晓来龙去脉,如今听来,便也只余好笑和唏嘘了。他就着这个距离偏了偏头,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沈珵道:“一个地方商人组织当中管事便能不把举人功名之身放在眼里,随意出言侮辱构陷,本地府县官员当真是无作为。”

    沈珵一转眼便赵璟煊近在眼前的侧脸,他近来因文昶大力调养与自身心思松动不少的缘故,原本苍白毫无血色的肌肤如今重新向如玉般的莹白转变,凹陷下去的两颊也逐渐饱满起来,便不至显得颧骨高耸,眼窝深陷憔悴无比。

    沈珵看了赵璟煊片刻,笑着配合他低声道:“地方官府当中,典吏多数为当地宗族子弟,在寻常百姓眼里,官府便如何也无法同宗族相比。这般情况不止此地独有,多数时候,地方知府也是无可奈何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点点头,就道:“你果然清楚。”

    沈珵但笑不言,赵璟煊隐约间似乎闻到沈珵那头传来淡淡的清香,这香味很熟悉,但一时间却怎么也无法回想起来。赵璟煊试着思索片刻,却毫无头绪,便暂时将它放到一边,接着方才的话题道:“你让庆来去知府那里做什么?”

    赵璟煊思索此事相关联人物,除开季哲明这处、行会那处、季家那头,便只有知府处了。沈珵笑了一笑,默认了,却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道:“这赣州府民因祖先战乱之故由北地迁移此处,此前数百年俱是一口官话,同南地其他府县百姓有所不同。但自现任知府上任以来,府中百姓口中语音多少有些变化。若是王爷抵达封地,想必会有耳熟之感,如今赣州知府,正是柳州人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略作思索,突然想明白沈珵话里所传达之信息,不由一怔,而后皱眉道:“这知府与你有旧?”

    沈珵摇摇头:“是王爷臣民。”

    广西是他的封地,此封地依汉时例,柳州人自然便是他之臣民。但不单单如此,若是普通百姓那便算了,偏生此人身为朝廷官员,知府任期三年,他随时都有升迁的可能,沈珵派庆来前去必定不会只是为了确认事情究竟,沈珵让庆来为他和那知府牵线,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?

    赵璟煊思及于此,便觉从四肢末端涌上冰凉颤栗之感,他又体会到了那种被人摆布却于内情之上丝毫不知的感受,他抿紧嘴角,问道:“你到底在谋划什么。”

    沈珵见他神情,笑容也淡了淡,却还是轻声道:“本地形势,以三族为重:季家,刘家,杨家。此三族在本地威势,便是知府也无法摄其锋芒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一听他又是避而不谈,心中纵是有气,却也没法撬开沈珵的嘴强迫他说出来,也只有忍着听他继续道:“以小见大,地方府县既有如此,推而广之便是万变不离其宗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听着,倒也是听了进去,沈珵说完这话,他脑中飞快地像是闪过了什么东西,但到底速度太快,他还是不曾抓住,就听沈珵又道:

    “王爷聪慧,自然是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像是计算好一般,那刘姓管事似轻声两人低语实则使身后赵璟煊沈珵都听了个清楚的“叹息”结束之后,那赣州府一景——“八镜台”已到了。

    刘管事在前头殷勤介绍此地由来景致,又点明那所谓“八景”为何物,赵璟煊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心中却在思索沈珵方才那番话。

    各地知府由皇帝亲自任命,监察一地政务税收,教化一方百姓。但赣州府这个知府却如同被摆在一个高架子上,空有名头却无实权——说是如此也不尽然,只是处处受周边大族挟制,他便如同被控制的木偶,皇帝看到的俱是平稳安定之态,事情究竟,到底是传达不上去的。

    天下承平,但到底有多少府县是这般情状,皇帝端坐皇城之中,看到的到底是经过几重粉饰的事实?地方作假,到了中央在经相关联官员掩饰,百官千里都在粉饰太平,但溃烂往往都是从内部开始。

    赵璟煊想明白这一点,便知皇帝虽执掌天下,身为九五之尊,但不出皇城便不能尽知天下事,即便向各地方派遣巡抚知府之类以作监察之用,但就他所见,前有河南之事,后有赣州之状,这般作为,只会多不会少。

    他想起前朝似是有一神秘组织只听命于皇帝,分布皇城四海,监察百官国土,各地但有风吹草动,皇帝身在皇城当中便立时能够知晓。赵璟煊不清楚他那父皇是否同样拥有这样一个组织,但大楚百年国祚,手段必定不少,这般情状他便是早已了然于心,但之所以未有动作,除去在河南时赵璟煊想明白的那一点之外,便是沈珵方才提到之事。

    赵璟煊猛然一抬眼,眼前的模糊仿佛都因这挣扎而清晰了不少。他转向一侧沈珵处,陡然一见鸦青色鬓角凌厉,近旁一抹殷红却如桃花点醉,调和成一匹醺然明亮。

    “我父皇……龙体可还安好?”

    他这么一问,方才所见却如同晕染的墨珠渐渐化开,复又归为隐约之景。身侧之人眉眼再度隐于那重重雾气之后,只是声音仍不受任何阻碍,破迷障而来。

    “近日宫中未有消息传出,”沈珵很快轻声道,“京城百官俱是不知的。”

    自那日沈珵同他提到皇城中皇帝身体抱恙之事,这还是第一次赵璟煊主动问起此事。只是沈珵并无丝毫意外,如同对于眼下发展早有预料。

    赵璟煊闻言心里咯噔一下,宫中不再有任何消息,这表明他那父皇的身体非但未曾好转,反而有所恶化。朝中百官即便未曾听闻,单凭京中风声也能有所猜测,只是内中详细不曾得知罢了。

    但即便百官不能尽知,如同安国公府这般世族地位,是断然不可能不知的。因而沈珵言及百官不明,言下之意便是他多少仍是清楚一些内情的,这内情如何,一句话间,赵璟煊已是猜了个大概。

    他便不禁再度思索他对于他那父皇的感情,却发现能忆起的有关于他那父皇的过往,也只有幼时短短数年了。但若细究起来,他那父皇待他着实是不薄,除开不常能见着外,其他该有的一应不缺,上头下来的赏赐更是日日皆有,但有珍奇物件,必定是往三皇子庆阳宫去。

    直到三皇子被冠上谋逆之名,朝野上下对他的认知尚还停留在“必将继承大统”之上,皇帝所给予他的,实在是不曾辱没了赵璟煊曾经那“皇帝最宠爱皇子”的名头,甚至在犯下谋逆一罪后,还饶他一命,给他本朝前所未有之尊荣,命安国公二子一路护送,实在是做足了打算。

    他这般待遇荣宠,即便母亲贵为皇后,从前的大皇子如今的太子也从未享受过,但事到如今,听闻如此厚待他的父皇病重的消息,他第一反应却并非忧心难过,而是担忧事若有变,他将要面对的艰难处境。

    如此自私想法,即便是皇贵妃仍在世,听闻之后也该是要骂他一声狼心狗肺的。赵璟煊思及于此,苦笑一声,也不管身边是何人,便轻声似低语又似叹息:“父皇待我着实不薄……”

    他同沈珵两人如今正在这名为“八镜台”之楼阁最高处,凭风而立,衣衫发丝皆是有些散乱。赵璟煊于这“八景”不可明晰,沈珵眼中虽落了景致,心思却仍是难以捉摸,现下沈珵以赵璟煊这一声叹息入耳,便转了双目落在赵璟煊面上,眼中无波无澜,却是不曾出声言语。

    随行诸人皆在楼下,高处寂静无声,赵璟煊出神良久,才堪堪回到当下。他面上追忆过往的痕迹还未完全消褪,双目似无神似有神,从旁相看,便如一无措稚子。

    沈珵看了片刻,面上笑意点染,突然道:“王爷,冒犯了。”

    赵璟煊还没反应过来,就感到自己面上鬓边被风拂落散乱的发丝让一只温软的手细细理好,动作轻柔而细致,手离开时,他心中最后一缕游移的神思也终于归位。

    他骤然转身,眯着眼睛凭心中感觉盯住面前之人的眼睛,似是要看清此人到底在打算什么,只是到底无果,就道:“你方才提及宗族之事万变不离其宗,便是你安国公府也想要左右什么不成。只是大局已定,到底还有什么能左右的。”

    沈珵听了这直白话语,面上笑意不变:“王爷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赵璟煊就嗤笑一声,不再言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