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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.第二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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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粞一直低头坐在床沿边听他的父亲和母亲舌枪唇弹地争吵。粞将左脚搁在右脚背上,右脚却下意识地打着拍子。

    粞心里很烦。但他总是在很烦时挑一首他喜欢的歌默默地在心里头哼。他觉得这能使他心里头的烦少一些。

    外面在下雨。是今年来的头一场大雨,前些时虽说也下了雨,可那雨却是细如粉末的,粞想,索性再下大些,大到可将房子下塌的地步,这一来,这一家人就永远永远安静了。粞刚产生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己好笑得很。

    母亲说:"你还有脸回这个家。如果我换了我,早就在过长江时跳下去了。"

    父亲说:"我为什么不回?这是我的家,你是我老婆,粞是我儿子,还有华和娟是我女儿。我不回这里又回哪里?"

    母亲说:"你还有脸提华?你还有脸提娟?你还有脸提粞?你还有脸做丈夫和父亲?当初你怎么不想到他们,你怎么不想到我?你怎么不想你做丈夫和父亲的一份责任?"

    母亲虽是做的数学教师,但吵起架来却好用一连串的排比。粞不觉有点好笑。可粞同时也想到了华和娟,想到她俩蜡黄的苍老的老妈子似的脸和粗糙如锉的手,粞便笑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父亲说:"那是什么时候?我有多大的压力?我不走,未必留下来让人家斗死?"

    母亲冷冷一笑,说:"好充分的理由。那为什么不辞而别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把家里的一点存款统统带走?"

    母亲永远仇恨这件事。母亲的仇恨就如这墙砖的颜色,任凭多少年风雨的冲刷都仍鲜艳如故。母亲那一天欲哭无泪,只是突然地将很多很多东西看透了看穿了。粞的目光从脚上转到了窗外正哗哗地浇着的大雨上。大雨仿佛使空间晶莹透明又仿佛使空间迷朦混沌。浸过雨水的红砖墙将颓旧的红砖楼房忽地涂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调。

    父亲说:"我一个人漂泊在外,没钱怎么生活?你好歹还有工资,还能支撑一阵子,我呢?我呢?除了一顶□□帽子,什么也没有。你怎么不多想着我?人家的妻子碰到这种事,变卖家当也要让自己的丈夫带足钱。你却只想着自己,只想着那点存款。"

    母亲气得唇发白。母亲说:"你,你,无赖。"

    父亲说:"争论归争论,不要侮辱人格。你骂我无赖,我若也反骂你无耻,这样骂下去,跟卖肉的扫垃圾的人有什么两样?"

    母亲哭了起来。母亲斗嘴皮永远斗不过父亲。母亲这辈子都败在父亲手上。母亲求援似地望着粞。

    粞朝母亲摊摊手,表示出一种无可奈何。粞想,或许他该帮帮他母亲。这二十几年,他母亲太苦了。而他的父亲,的确有些无赖,粞下意识地攒了攒拳头。他知道他若上去帮他的母亲,唯一能做的就是揍他父亲一顿。

    粞的父亲坐在一张低矮的小竹凳上。小竹凳还是粞当年在学校学农劳动时从乡下买回的。那一年,他的母亲站在小凳上往柜上堆棉絮、不小心将家里原来的小木凳踩垮了,以后,他的母亲洗衣服时便总是蹲着。有一天,粞放学回来、看见母亲蹲在那里为他洗被子,身体的重心不断从左脚移到右脚又从右脚移到左脚,反复地交换。粞当时心头热了一下,但没说什么。后来学农时,他从房东手上买下了这张小竹凳。粞将小竹凳递给母亲时,粞虽然已经转过了身体,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眼睛突然一亮。

    粞的父亲大约是背部很痒,不断地扭动着身体,使衬里的衣服可以挠挠背。小竹凳随他的扭动而发出吱吱声。粞的父亲非常非常地苍老,老得仿佛比他的本人的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岁。父亲才六十出头,比对门八十七岁的周会计还显得龙钟和憔悴。父亲的两眼已被严重的未曾得到有效控制的白内障所困扰,双手肿大的关节使之仿佛画上的龙爪。粞的父亲一身乡下人装束。连说话都是一口乡音。这使粞很难将他早年在重庆上大学的形象联系起来想。时光的流水并没能将母亲的仇恨冲散,却将父亲的人形冲变了样。粞望着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父亲的手和父亲着的衣褂蹬的球鞋,粞觉出自己的手臂软软的,它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,无论如何也无法迎向他的父亲。

    粞抿嘴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粞说:"莫吵了。吵来吵去也还是在一口锅里吃饭,何必呢?爸爸,你让妈一点不行么?"

    粞的父亲说:"那谁来让我呢?"

    粞的母亲说:"你让他来让我?这辈子他就没让过。你问他,在外面他谁不让?在家里他又让过谁?连你姐姐他都不会让半分的。华为什么恨他?华就是恨他不像个父亲。"

    粞的父亲说:"华恨我,也是你教的。"

    粞说:"爸你少说一句好不好?"

    父亲说:"奇怪,我比你妈少说了好多句,你怎么老是指责我,就不指责她?"

    粞说:"你是男人,妈妈是女人。"

    父亲说:"那你的意思是'好男不跟女斗,好人不跟狗斗'罗?"

    粞正欲辩什么,他的父亲又说:"第一、我既不是好男又不是好人、所以这句老话对我役有用,第二、法律上从来写过吵起架来男人得让女人。我遵照法律办事而不遵老话。"

    粞好不高兴,粞说:"爸,你怎么是这么一个人。"

    粞的母亲说:"粞,你莫理他。你到星子那里去玩玩。你若跟他争起来,他纠缠你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。"

    粞的父亲说:"我从来不说没道理的话,我说的每句话都经得起逻辑的推理。请你不要用纠缠这样的字,倒好像我真是街头的什么无赖似的。"

    粞的母亲冷冷地说:"你以为你不是?你只不过比他们更下作一点,一边无赖,一边堂而皇之地将自己遮掩起来,粞,你走吧,星子今天要回家,她说不定要来找你。让她撞见这无赖在家里胡搅蛮缠也没意思。你快去吧。"

    粞的父亲一听此语,又用更猛烈的字句同粞的母亲争执起来。

    粞只觉得耳朵疼。

    粞看了看表,已经四点半了。星子若从学校回家,也差不多该是这时间到码头了。

    粞套上外套,到门后面摘下雨衣,闷闷地对母亲说:"我不回来吃晚饭了。"

    母亲说:"你放松点,该怎么玩就怎么玩。"

    父亲却追问一句:"星子是哪个?是不是未来的儿媳妇?"

    母亲斥了一句:"你少胡说八道!"

    粞住二楼,他将他那辆老旧的女式自行车扛到楼下。

    雨依然下得很大。粞蹬入雨中只几分钟,雨水便从雨衣上滑落了下来、他的裤脚已经湿去了半截。

    父亲的声音却持续地响在耳边:"星子是哪个?是不是未来的儿媳妇?"

    粞心里叹着气。粞仿佛在回答父亲:"不是,可是,真想她是。"

    粞叫陆粞,但粞原先叫的不是这个"粞",而是喜欢的喜。粞头上是两个姐姐,他生下后,陆家皆大欢喜,便图吉利叫了个"喜"。喜的老家人唤人好叫单字,只是在名字后加一"嘞"字,喜一家人住在城市,觉得多一"嘞"显得特别土气,便仅只叫了喜。喜的姐姐一个叫华,一个叫娟,叫顺了口,反觉得那样的叫唤别有一番情调。喜两岁时,喜的父亲心情一直不好,有一天偶有心动,将喜的名字改作了"粞"。喜从此就叫"粞"。

    粞的名字叫得有些偏。好多人都爱追问粞为什么叫这个字。粞说不上来。有一次粞专门查了下字典。查过后,粞很沮丧。他想不出父亲为什么改用这个"粞"。字典上说:粞书面语乃指碎米,而方言俗语则指糙米辗轧后脱下来的皮。粞,多用来作牲口的饲料。

    粞想,在父亲的眼里,他乃是牲口的饲料而已,粞为这个念头好长时间打不起精神来。

    直到近年,一天夜晚粞从睡梦中霍然而醒,在他翻身坐起的瞬间,他想起了父亲,想起了他的名字,他知道他父亲给他下的判断何其准确。

    粞后来便常在心里勾画父亲的形象。粞在他三岁不到的年龄里,他的父亲便一去不返。粞几乎一点也不记得父亲的样子,邻居的老人们常说他和他的父亲长得像极了。连举止动作神态都像,粞便觉得他的父亲一定如他这么高大,也如他这么整洁。粞有一米八三的个子,粞永远穿着剪裁得十分得体的衣服。粞的胡子总是刮得很干净,指甲也修剪得很好。因为这个,所以当那天一个弓着腰,脸上满是老巴巴皱纹,而且胡须一直延伸到耳根的老头儿对粞说他是他的父亲时,粞差点以为是个神经病在跟他开心玩。粞只是在老头儿的眼睛上看出来了那是和自己几乎一样的眼睛。